那时候的每一天,都是阳光特别美丽的日子,窗上嫩色的紫罗兰温柔的向着云,清凉的风掀起风铃的回音。
桌上的纸也就格外的雪白。
雪白的纸,同样雪白的纸鹤。
他选择每天最美的时辰,用最美丽的心境去折一只纸鹤,然后写上她的名字,小心等着墨迹完全干了之后,把那只小小的、洁白的鹤衬在蓝天之中,眯着眼,想象着她收到后明媚的笑容,于是他也就笑了。
每天,他折一只鹤,很用心的去翻折那张洁白的纸,直到让那张洁白的纸变成洁白的灵性的飞鸟。
他的每只鹤都是一样的小巧玲珑,一样的洁白无暇,一样的镌着她的很美丽的名字。
她初来的时候,他正好盯着门边的一张五彩的蛛网,于是在她转身坐下前,他已经记下那张清纯的脸。他其实很不以为然,只是想:又会有男生动歪念头了。
他几乎是在当时就忘了这件事,每天他都一如寻常,偶尔打个照面,那张清纯的脸只是让他一时间茫然:哦,咱们系新来的。然后是一片空白。
直到一个月后,一个极偶然的问题,才让他从老师的提问中知道,这个"新来的"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。
但从那一刻之后,他觉得,似乎总觉得,自己有些说不出的变化。
于是他感觉,她的名字和她的笑颜就在那一刹那成为一个整体,一个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才唤醒记忆的整体。他承认这一点,他依然笑。为什么?连他自己也不清楚,抑或他本来就爱笑。
直到整个系,整幢宿舍都在说他和她,他却很茫然,因为连自己也不了解所有一切是否真正说明了他的心迹。他试着去否认--虽然这无关紧要,但他不想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,他需要自己证实。
一切都仿佛和从前一样,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翻版。他不多说一句,她也不多说一句,别人该对她说什么他也就对她说什么,很平常很普通,没有同学之外的一句话。
但整个系甚至于其他系都如是说,因为两个人实在是太相似的闪亮得令人瞩目,仿佛一切早已明朗,他想:"真是这样的吗?"连他自己都几乎确定,他想他该做些什么。
事实是一切都一如平常。
什么时候有的第一只鹤?他记不清了,只知道那段日子阳光特别美丽。他折着纸鹤,每天一只,但他只是想:有一天我会给她。他想象着她收到鹤时的笑容,他也笑。
他们之间仍然没有同学之外的一句话。纸鹤一天比一天多。
他想,他总想:那一天我会给她。
时间对他来说还有很多,他有这一生的时间去选择那一天。他每天除了折纸鹤,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。他没有办法停下任何一样,因为他明白:"一个人并不只为了自己活着。"他很累,但也很轻松。
他等着那一天,必须是没有工作、没有教授、没有训练的一天。他清楚这一天的来临会改变很多,但他不急,他想,我还有我很多事呢!况且,比起父辈,我还是个小孩子。
她也依然是那样,明媚的笑容一如平常。
很平静的一年。
他和它,没有鲜花、没有舞会,甚至没有同学之外的一句话。
他的纸鹤静静睡在竹篮里,洁白的一片。
他还在等那一天。
因为他太忙、太累,也太年轻。
有一天,他终于知道了她来这个城市的目的,但她已经躺在了那间纯白色的房间里。他去的时候,她的女朋友们都在那里,医生说:"她刚才才睡下去,一会儿就会醒的。"
他看着她那被床单衬得苍白的脸。
她闭着眼。
医生说这里已经会聚了这个城市在这方面最好最权威的医师,但她的病例在本市甚至全省都是第一次,而且……医生这时顿了一下:"她不会后悔的,手术是她本人的意思。"
他静静的听,既不点头也不摇头。他不说一个字,只是听,静静的听。
她醒了,眼睛大而明亮,轻轻望着他们,浅浅一笑。
她的同学就哭。
他只望着她,他不说一个字……
然后,他小心展开纸,用心的把洁白的纸叠成一只洁白的鹤,写上她的美丽名字。在让纸鹤获得生命的整个过程中,他没有说一句话,她也没有说一句话。
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。
天是瓦蓝,水是碧绿,风也是浅色的紫,这世界如诗般美丽。
他看着鹤,她看着他。
洁白的展翅的鹤,他把它举在空中,眯着眼,看着,然后就笑了,她也浅浅笑了。
这个纯白的世界忽然间撒满了温柔和煦的阳光。
她说,让我保持清醒,我要从无影灯里看着它。
那只鹤,放在了她的枕边。
进手术室的前一刻,他望着她,医生停下了脚步,他把鹤放在她的耳边。想说什么,但他终于没说。
他就一直站在门边,等着门再打开,然后看着她走出来。
他相信这一点,而且是坚信,所以他等。
折鹤的时候,他想:"我会等到这一天的。"
他站着,标枪一般笔直,没有一丝动摇和犹豫,他等着。
他无法看到门的那一边,其实只需要一推就可以看到的,医生也允许了,但他没有。他等着那扇门自己打开,然后她走出来。
他相信,他坚信,他等。
门上的小灯亮了许多时候?他不知道,对于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,他没有问他们。
他望着前方,仿佛望着虚空,又仿佛望着整个世界。
这一天,没有工作,没有教授,没有训练。这是他一直都在等的一天。
他眼中的光芒在许多时候之后依然没有熄灭。
没有人来劝他,因为在门里和门外,有一种冥冥之中的默契,有什么在联系着他们。
他等。笔直,坚定,毫不动摇。
在她枕边有一只白色的鹤。
他已经不在乎她是否会在将来告诉他否定的答案,那已经不重要。他的希望只是她能走出那一扇对他、对他们都关了太久的门,重新还给这个世界一道灿烂的阳光--这就够了。
他甚至有些恨自己从前的期盼。
他想起他刚走进病房时,她长长的睫毛轻锁住她的目光、她的笑容、她的一切,那时他有一种莫名的担心。然而当那只洁白的鹤浮在天幕中时,他就相信,很坚定的相信,世界会依然美丽,阳光的温柔会一如往昔。
一年之后,她毕业了。
毕业晚会完了,女生流了一夜的泪,男生喝了一夜的酒,情侣讲了一夜的话。
第二天,就又是一个清朗的日子。人已经散尽,只有老校工在扫着早落的叶。
他把三年来所有的鹤数了数,有一千只,整整一千只。那第六百只,正是在那个洁白的房间,他折给她看,并且看到的唯一的一只。她只收到一只鹤。
三年之中,他和她……
没有鲜花,没有舞会,甚至没有同学之外的一句话。
他想,我还有很多很多鹤,你没有看见呢。
他摇摇头,把那999只的纸鹤装进竹篮,提了走出门去。校园里有一棵很大很古老的树,他只觉得,这数百只的洁白的回忆之鸟,树,才是它们的归宿。他清楚那古木的参天和落叶的柔软。
当他埋下那一竹篮的洁白时,古木会用了什么样的慈祥目光看着他呢?--他想,抬头,太阳的眼睛正从地平线上闪光。
树下早已没有人,他用手拨开浮叶,用手捧起土。
坑已挖好,他洗净了手,把竹篮放了进去。洁白的纸鹤成对的躺在他怀里。但他知道,终究会有一只,那一只只是一只。
他举起纸鹤,眯着眼,每一只都要看上许久,然后轻轻放下,"一,二……"
阳光已经温柔。
他手里举着最后的一只鹤,看着那洁白的鹤上镌着的美丽名字,他笑,然后很夸张的摇摇头,很做作的叹口气,终于把那只最后的纸鹤放进竹篮。他的笑容也在那一刻凝固,他的眼睛浮出了一层水雾:相处三年了,一切都过去了。
阳光的斑点投在身上,他望着那一篮子的纸鹤,"999只"。
"999只。"他又重复了一次,眼睛恢复了清朗。这时他看见一只同样的纸鹤,一只展翅欲飞的纸鹤,放在她的手心,停在他的面前。
这就是千纸鹤了……
他看着她,她看着他。一千只纸鹤上铺上了一层枯萎的紫罗兰,泥土和浮叶盖住……
一千只纸鹤,每一只都洁白,镌着她的名字……
这一天,没有工作,没有教授,也没有训练……
他相信,坚信,所以他等……
一千只纸鹤,一千个日子,三年过去了,四年结束了……
他依然没有说一个字,她也没有。
天是瓦蓝,草是碧绿,阳光温柔地给风挂上一缕浅浅的紫,这世界如诗般美丽。
他还是不说话,但他看见,一双沾了泥土的手伸到他的面前,等了他的回答。
阳光透过树缝在他和她身上透下美丽的光斑,闪着的光斑就是那一只只的鹤。可能数清吗?足足有一千只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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