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4 NO :9 (总第 49 期)
 
栏目名称:舞文弄墨
编辑:空空
祭山(上)
唐朝国庆(oracle_t)
 
1。
  京西的门头沟,不光出上好的烟儿煤,还出冬天也冻不死的花脚大蚊子。这花脚大蚊子可不比北方其它地界的小黄家蚊,那花脚大蚊子“吭哧”叮人一口,一准儿来个三天不消肿的大红疙瘩。爨(cuan4)底下村的人总在每年的夏天,到山上用镰刀割下整背篓的艾蒿回来,再凉在屋前的空场。挨到这艾蒿全被火辣日头耗干了潮气,原本翠绿的叶儿颈儿的都打蔫儿犯黄了,才把这些艾蒿编成三股辫的长绳,挂到房沿儿上。赶到背煤人家里的,吃罢晚饭,坐到院里歇歇乏乘凉的时候,取出一盘艾蒿绳子在脚边点燃,半潮的艾蒿捻儿就冒出丝丝的淡色青烟,这特有的清香味儿,很像现在的雷达杀虫剂,只不过那是纯天然的菊酯。爨底下村的人,祖辈世代的都这样做,来和花脚大蚊子的侵扰,抵抗着。

  山里的节气虽然凉的要早些,但数伏闷热的桑拿天,也一样让背煤人难耐难熬。每年只要一过了祭山后的几天,天气立马会早晚的多少凉快些。祭山的风俗打哪年由来的,村儿里顶老的白胡子也不知道,反正每年都由马家族长在村东祠堂里抽签抓阄。祭山的人,赶上爨底下的哪家算哪家。祭山就是把一大活人,给抛到半山腰的挂甲台,挂甲台有片些微平整的小空地。这祭山的人被押着去了那里,一夜喂饱了那花脚大蚊子就中了。如果第二天,这祭山的人挺过来,就算这人福大命大造化大。这祭山人自己也觉着要给山神献些贡物,因为背煤人全指望能平平安安过上一年,钻进黑洞洞的小煤窑后,还能全须全影的再钻出来。

2。
  今年的祭山挺特别。晚上,村儿里夏婆子的土坯房,破例地点上三盏油灯。夏婆子的那双脏手拿起缺口的破瓢,开始往大瓷瓦盆里倒水,倒了一半儿却突然停顿下来,竖起耳朵寻摸土坯房里还有人没走,就翻楞着浑浊的白眼仁,扭头对躲在隔段的后生家丑子这边转,跟哄牲口一样的吆喝:“我说丑子,快给我麻利出屋去,这儿没你的事了,快走!”

  丑子颓丧地立起身来,他从祠堂来到土坯房后,没有跟马家族长一起走掉。他嘴儿骂夏婆子:“你个睁眼瞎,你不是看不见么。”才躲开夏婆子丢过来的一把笤帚疙瘩,“吱呦”一声,拽开木门的大栓,跟着咬后槽牙地骂:“好个瘸毒瞎狠的夏婆子,死不死呢你。”迈下青石条的台阶,看到屋外头爬窗户向里张望的小栓子,就“呸!”了一口。从门框上扽下半暗下来的火把,披着煤矿的号坎儿,不甘心地向山坡下走去,走了几步又回一下头来,才死心塌地地往喉咙里面咽口吐沫。这早晚儿,笼罩在山村上空的夜幕,如同杯中的咖啡。小栓子眼瞧那背煤的结实身影,融化在山道尽头。只看到那暗红的火把点儿,一直拐过山坳。

  夏婆子跟被丑子押来的青青叨唠着:“都是你命不好哦,好端端一个黄花大闺女,就偏偏摊上你祭山了。告儿我,那马大炮他妈说你有了野种,到底有没有这档子事?”夏婆子是个雀盲眼,可影影绰绰也能瞄到个大概齐。炕边上的油灯芯儿抖动着,坐在炕沿儿上的青青耳朵“嗡嗡”响,眼泪依旧淌个没完,本来粉噜的脸蛋儿,生让泪水给腌得红彤彤的,好像西北方给吹过一冬天了。那红色不是太阳爬过山岗的胭脂色,是赛过鸡冠子的暗红。青青的椭圆脸上,天生一对儿清亮亮山泉般的桃花眼,也早哭得浮囊着肿起来,她从祠堂抓阄出来就嘤嘤抽泣个没完没了。这时,活动一下被邦麻木的胳膊,胸脯的两团奶子,不在敷贴柔和,而变得线条刚硬,因为被蛇一样缠绕的麻绳,勒得凸起来的缘故。

  青青依旧听到夏婆子在念叨什么,可她根本听不懂夏婆子说的什么究竟指什么,只好干摇头。青青乌油油的头发,粘了汗水和泪水。按北方习俗,青青没被睡成小媳妇,所以头发就没挽成缵儿。青青两鬓角垂下来的长发,像被狂风吹倒伏的高粱杆儿一样,靠在耳朵边的腮帮上。青青感到委屈得不得了,身体跟着啜泣轻微地起伏着。她恨透了这个叫爨底下的山村。她不想和这个村里跳大绳的巫婆,吐露半个字。她看到灯芯草“吱吱”地燃烧着,她记起小时候家乡那满山的翠竹,不像这里的地势,满山遍野的只长齐腰的酸枣棵。她记忆中的家乡,天空总落下湿漉漉的牛毛小雨,弄得她头发和皮肤,总潮乎乎的挺滋润,这里实在是太旱了。爨底下村边,一条四季流淌的冷暖河水,还让青青有些甜酥酥的安慰。在三伏的日子里,累一天下来,她抽空偷偷地躲到后山坳的冷暖河去洗身子。那个时候,她嘴角才挂上一丝弯曲,发出慧心舒畅的浅笑,那浅浅的笑,让偷看的小栓子觉得像是祠堂里供奉的观世音菩萨一样。青青的身子被冷泉沁透得肌肤冰凉以后,她会摸着河堤的长满青苔的石头,浮到暖泉的一边,把头发上的秫秸和煤沫子仔细地揉搓掉。

  门头沟出的烟儿煤,仔细分拣后,要贡给皇宫冬天用。从爨底下村儿翻过四座山坡,就可以到木城涧的烟儿煤矿坑。青青准备嫁的男人马大炮,天性游手好闲的满世界浪,依仗着他的叔伯哥哥是个响马,不拿生计当回事。可偏巧,在抬青青花轿的头天,赶上木城涧小煤窑掌子面崩塌,生给捂里面没逃出来。青青就被马大炮的老娘,给当闺女养上了。马大炮死了,青青的头上被戴了六十天的白纸花。这马大炮的老娘根本没那份仁慈,她打算如果这青青能抗过祭山这关没死,过上一阵子,就把青青卖到城里的窑子里。买来青青的时候,她可是花了银子的。